2017.07.12
編按:
本篇為諮商心理師林仁廷的經驗分享,由雅文基金會審訂,希望藉由聽損者與聽人(無聽覺障礙者)之間的溝通困境,來說明口語之外,人際溝通的其他關鍵要素。
文中未提及的是,如今媒體與社群上對聽損者的溝通討論,經常偏向擁戴健聽社會,亦即將「聽障」視為「身心障礙」族群,強調他們必須學手語、讀唇、筆談、學聽人的溝通方式以適應、融入主流社會。但聽覺障礙其實包括了弱聽、失聰與聾人等各種情況,其中,「聾人」更具有相對高的群體認同。所謂的「聾人文化」包含了手語的發展、聾人的歷史表述與藝術創作等,由視覺和敏銳的觀察力發展而出的聾人文化,擁有「I 『am』聾人」的主體性,而非「I 『have』聽覺障礙」的被動性。他們是生而為自由的聾人,而非「有缺損」的障礙者。(參考:以手代口聾人有話兒)
當然,這樣的認同在其群體中也是有所歧異的,但無論是聾人、聽損者或聽人,不同群體之間的交流與溝通,在提及「尊重」之前,往往必須先有所「理解」。期望藉由這樣的說明及本文的分享,讓多元族群的相處與溝通更具包容性。
文/林仁廷(諮商心理師)
人與人的溝通,普遍靠「語言」傳遞,語言提供精準的訊息,另一部分溝通則靠「非語言」管道,包括:肢體、手勢、聲調、眼神等輔助的小動作,別小看這些動作,它們傳遞情感,而情感才是真正影響溝通的要素。
舉例來說,討論分工時,你常不自覺嘆氣,即使你主動分擔較多工作,聽者也會解讀為「你表面主動,但其實你很不耐煩」。然而,聽者往往不會將「你不耐煩」的訊息回傳,他默默收下,之後特別避開你。你摸不著頭緒,為何你主動積極卻是相反的結果,你嘆了更多氣,又不自覺讓習慣更加穩固,惡性循環。
溝通的小習慣會引起大風暴,上述例子是簡單的,實例上則又複雜很多,我們每個人的小動作自然有其意義,也有心理上的保護作用,要有一份好的關係就必須懂得覺察與調整,才能傳達彼此最真的心意。
我曾與一位聽損案主 M 談話,雖然早明白必有聽覺上的影響,卻仍出現無形的障礙把關係拉遠,每次碰面都令人疲倦與想逃。
案主平時少有說話對象,見面後就會持續說話,不斷敘述他的遭遇與想法。我中斷插問,沒多久他又持續講,講得認真,也專注看我。諮商結束後,我感覺好疲憊,也覺得奇怪。因為案主的分享有助於資料收集,應該樂見其成,為什麼我卻累到不行?第 2 次談話則更快出現疲憊感,甚至讓我開始放空。怎麼回事?我覺察自己正在逃,關閉互動。
案主有什麼問題嗎?他態度真誠、有禮貌、遵守時間,有問必答毫不隱瞞,沒有防衛。我問問題時,他傾身聆聽,迅速回答,專心專注,我對他的印象很好,也期待多了解他一點。他過去受過傷,工殤後成為聽損者,2 耳均帶助聽器,他說這不妨礙,助聽器功能很好,可以去除雜音、區分遠近音,每年定檢調整,不影響生活及專業工作。
那麼,疲倦和逃離是怎麼回事?我以為是自己的問題,又談了 2 次,感覺依舊,談話中我得一直拉自己回來。
找出溝通疲乏的癥結
我想起過去一位同事,她也是後天聽損者,往往溝通常出錯卻不自覺,工作指令聽不懂,無法舉一反三,但她很認真,會用心執行被曲解的任務,不曉得同仁都需要為她善後。後來我發現,只要她太快回答說「好」,就表示她沒聽懂,卻會裝懂以掩飾什麼,我只好慢慢再說幾遍,直到她真正理解。但工作外的相處則「越來越不想跟對方溝通」,覺得好累,乾脆不說了。
我喜歡這 2 個人,也相信他們不是故意的,那是什麼影響溝通以致我們越來越遠?我推想他們的內心世界:「會不會他們根本聽不清楚,即使有助聽器?」聽不清楚、漏聽導致理解有誤,漏講以致語意不清,讓人聽得辛苦,結果溝通出現落差。他們不會承認自己聽不清楚,不想異於常人,而一般人卻往往順著感覺走,忍耐到極限就逃離。
我整理了這些現象,核對自己的感受,歸納其中出現的幾個障礙──
1. 漏聽:
聽損者不太能聽過長的句子,容易漏字,漏字太多、聽不懂,但往往不會再確認,而是自動補詞,自行解釋為某個意義,因此常造成誤差。
2. 漏講:
相對的,聽損者會講過長的話,卻因為發音或太小聲常常語意不清,或句子太長而沒有段落。長期下來,為了要聽懂,聽者需要長時間專注,也同樣會自動補詞/猜測,於是 2 方猜來猜去。但因為每個人認知不同所以常常補錯,要常常修正訊息,如此反覆便讓人疲倦想逃。
3. 關係疏離:
雙方都無感溝通過程的漏聽、漏講,但非語言部分卻能感受到溝通的被拒感。逐漸的,一方不想聽、一方不想講。在上述例子中,也說明了何以家人與朋友較少跟他長談,只是告知訊息。
簡言之,聽不清楚與講不清楚讓溝通斷層、難以對話,最後放棄溝通。與案主 M 的互動經驗使我認知到──社會中多數是聽人(無聽力障礙者),聽損者即使有助聽器輔助,也仍會有溝通上的「無形障礙」,使他們逐漸落入孤立,於是發展出更強的自我中心以利生存,但如此一來,也更難建立人際關係。
障礙不在聽覺,而在溝通過程的誤解
我與案主 M 真誠反映我的發現,並小心核對,問他是不是多數內容其實聽不清楚,他於是也坦白心中的想法,果然證實我的推想。
他說,聽力損傷後,即使有很貴的助聽器,也常需要轉動助聽器上的音量及程式鈕隔離遠音,這動作會分散注意力,一對一還可用眼神輔助,但周圍說話的人一多時,常無法分辨音源是否向著他,只是「有聲音」而已。且他也知道說話音量過小、一次會說很長,但小聲是因為喉音內傳被助聽器擴大後太吵(註 1),只好小聲,但「小聲」對聽人而言,又成了耳語與自言自語;說很多話則是想讓對話看起來正常,於是自行決定繼續說,不管對方聽懂了沒。
我終於明白案主 M 是怎麼與世界相處的──在不想被發現有異的情況下將自己假裝成一般聽人,但他這套與人溝通的模式僅有訊息傳遞(類似留言)。他的「聽」其實是以「猜」來彌補,憑過去經驗、脈絡、對對方的認識,以及自我的詮釋;他的「說」則會一口氣說完所有想法,認為這才是正常的對話,對方要如此才聽得懂,於是便不等待回應。
案主 M 的工作能力很強,這個模式幫助他適應社會,但他常常感嘆,為什麼得不到真誠的關係及人際互動,為什麼對方頻頻會錯意及不理人?無法覺察溝通習慣並整理線索,以自己可完成的部分來當作溝通的全部,雖然很努力溝通,卻讓自己更孤立,因此又不斷加強自我詮釋,成為負向循環,且沒有向對方確認是否聽懂的習慣。
聽人並不明白其中過程,也不想與聽損者磨下去,即便不能溝通,反正只要不發生衝突,「放棄溝通」便是常有的事。工作或處事能力有限的後天聽損者,在漏聽、漏講的人際挫折下,更可能讓語言退化、情緒壓抑、溝通退縮,心理影響生理,原本退化的聽力再次退化。
當然,並非所有聽損者皆如此,每個人的處世經驗不同,不一定會掩飾身分。有些人從小被提醒和訓練,懂得主動向他人確認是否聽清楚訊息,講話也會盡量避免只專注在自己的世界。
運用策略,與聽損者有效溝通
聽損者聽覺損傷後的習慣,到最後引發溝通的人際挫折,需要特別覺察,而且需要 2 個人共同努力,彼此多一點理解、多一點改變,聽損者與聽人之間才能驅除溝通阻礙。
給聽人的建議:「確認對方理解」比說大聲重要
聽損者因為物理性障礙,導致內心世界變化,如何與聽損者互動呢?雅文兒童聽語文教基金會也點出了我所感覺的差別,科技聽覺輔具(如助聽器)無法比擬健康的聽力,人們習以為常的口語溝通,其實暗藏著看不到的噪音、迴響、聲音頻率等種種挑戰,每次和聽人口語溝通,皆考驗聽損者是否能接收正確清晰的聲音且排除干擾音(當聽力是身體的一部分時,聽人可運用注意力的集中/忽略來選擇如何接受聲音)。
參考雅文基金會的建議,我提供幾點聽人可以做的事──
1. 每個聽損者對聲音的敏感度不同,端看其受損程度而定。可事前詢問、配合。此外,環境因素也很重要。
2. 一般而言溝通距離、速度、大小聲不需要刻意調整,說話、溝通時「取得聽損者的注意力」才重要,有了注意力,解讀能力才能發揮;最後,再進一步確認「對方是否理解」。
3. 聽損者的說話不清楚時,可在聽不懂之處「請對方重述」、「換句話說」或「寫下來」。
給聽損者的建議:平時多練習表達,建立有彈性的溝通模式
溝通一點也不簡單,更何況是聽損者,若只專注自我的模式成了習慣,接受不了新訊息,也會影響大腦的思考與學習。因此,不能單靠聽人來學習怎麼接近聽損者,聽損者也要學習如何在聽人社會中生存與互動,從「改變習慣」開始,察言觀色,建立較有彈性的溝通模式。
1. 培養書寫習慣:
「書寫」是練習表達的一種,書寫時會假想閱讀對象,讓邏輯、敘事及表達更為清楚,之後化為語言也會更精準。聽覺損傷後,文字與語言會成為很重要的工具。
2. 練習溝通、觀察對方反應:
練習察言觀色,確認對方是否聽懂,避免僅專注在自己如何說話。例如,善用觀察,當對方表情疑惑或沒接話時,別為了嫌麻煩而逃避主動詢問;自己聽不懂時則誠實以對,不要害怕,以紙條、便利貼等書寫來輔助。初期強迫自己調整、培養這些習慣,日後就會增進聽、講能力,即使聽力受損,還是能發揮自身能力的最大值。
建議先與家人練習,並事先向家人具體說明聽力程度與溝通習慣,家人了解越多,也才能體諒初期練習的辛苦。
3. 尋求專業協助:
互動練習並不是容易的事,有時也需要對方具備相關知識,因此不妨尋求專業協助(註 2)。如心理諮商,在對談中心理師會提供回饋與反映,讓雙方即時調整與練習。這裡指的「練習」主要是「溝通」──知道自己的溝通模式,以及理解對方的方法,更重要的是接納自己的心理狀態與情緒,避運讓身分認同、恐懼被嘲笑的心情影響了溝通。
「溝通」是個大學問,尤其是情感的傳遞,但情感傳遞得依附在訊息和行為裡,因此無論「語言」或「非語言」都缺一不可。人類是聽與說的動物,無論是誰都需要學習溝通,讓自己的意思明確清楚的傳達給對方。
備註:
註 1:聽損者若配戴助聽器時,發現自己說話的喉音太吵,建議向販售該助聽器的廠商反應,並由聽力師調整助聽器,來嘗試克服這樣的情形。若覺察助聽器有任何問題,建議使用者盡快送回廠商檢修,確保自己聽得舒適又清晰。(雅文基金會補充)
註 2:目前「雅文基金會」聽語教學服務對象是聽損兒童,國內關於聽損成人的學習資源較少,有些協會則鼓勵聽損者輔以學習手語、讀唇語協助溝通。本文主要僅聚焦溝通的歷程。